丹柏下班回家,他一边用手打着节拍,一边哼着小曲儿。 那股高兴劲儿,春球应该有很多年没有看见了。
“春球,今天是吉星高照之日。 ”看见春球挺着肚子在做饭, 丹柏一边撸起袖子帮着洗菜,一边喜出望外地说。
春球笑着问:“什么事这么高兴,还吉星高照呢? ”
他神秘兮兮地说:“出门捡到个宝,你说吉祥不吉祥? ”
“什么宝? 不会是你这个宝吧? ”春球说。
他哈哈一笑说:“春球,你工作的事有着落了。 ”
“真的假的?这么快就有着落了,谁信呀? ”春球半信半疑,她觉得找到工作这样的事不现实。
见春球将信将疑,丹柏急了:“今天我去上班,高桥乡干部找 我谈话,说芳坪村要办医疗室,现正在筹备中。 镇上正缺少中药专业技术人才,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到处打听都没有找到 合适人选。 听说你原来在药店工作,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 来全不费功夫,估计还要两至三个月开业,把你安排在医疗室上 班,报酬同村上干部一样。 ”
说完这些,丹柏眼睛直直地看着她,样子既天真又滑稽,把 平时不苟言笑的春球都逗乐了。
春球这才松了一口气,说:“丹柏,这的确是好消息,你直说 不就得了,还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,真坏。 ”她嘴里虽然这么说, 眼睛却亮了。
要是现在能上班,该多好啊! 春球心想,医疗室估计还要两 三个月才开业,万一拖到半年呢?靠丹柏一个人工资也不够一家 人开销,再说老家还有公公婆婆呢,总不能坐吃山空呀!
于是她和丹柏商量说:“丹柏,我现在没工作,全靠你一个人 工资养活一大家子,我不能就这样坐享其成,要不现在落到镇上 近旁的村里劳动吧,多少给家里增加点儿补贴。 ”
“什么? 你说什么? 春球,你疯了! ”丹柏一听,瞪大眼睛,不 由分说地数落她一番,“你都怀孕七八个月了,不要命了! ”
看着丹柏着急吃惊的样子,春球心里掠过一阵阵欣喜,可是 家里老老小小要生活,总不能喝西北风呀!
“我也不想去上班呀,丹柏,我不去上班赚钱,谁给我们粮 食,谁送孩子读书,谁买孩子奶粉,谁给父母养老……”春球一口 气说完这些话,怔怔地看着丹柏,眼里充满无限柔情。
丹柏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
“你下午去问问,看可不可以提前上班? 丹柏,你就放心吧, 我能行的。 ”春球说完,用手捏了一下丹柏的脸颊,俏皮地笑了一 声,那样子就好像一个小姑娘一般天真。
下午,丹柏上班的时候把春球的想法跟镇上干部谈了。 镇领 导高兴地说:“真是良机难得,今天下午召开全镇村干部会,我会 把你爱人的事提交到大会研究讨论,应该不成问题。 ”
春球本以为再也没有在医药单位工作的机会了, 可万万没有想到,她又可以重操旧业,再次走进医药这个行业,有一刻她 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 真的不容易,一晃就过了十年,时间就 像流水一般流逝,转眼间,她成了中年大妈,丹柏也是“油腻大 叔”了。
春球这样想着,丹柏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了。
“春球,你的愿望实现了。 ”
“真好,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了。 ”春球说完,兴奋地看着丹柏,看他额头浓密的头发渐渐斑白,看他黄黑的脸色不再白皙,看他 略弓的后背不再挺拔,她的心里仿佛突然被谁重重地挠了一下, 硬生生的痛,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,呼吸困难。
她起身,走到丹柏身边,臃肿的身体挨着丹柏,头轻轻地靠 在丹柏胸前,闭着眼睛,任凭泪水滴在丹柏的衣襟上,双手紧紧 揽着他不甚宽实的腰围,久久不肯松手。
有那么一刻,她生怕失去丹柏。
夫妻俩就这么依偎在一起,直到女儿韶涵进来了,他们才 分开。
刚参加工作时,春球拼命学习会计知识,打算盘、记账、背 “十九畏”“十八反”歌诀、背“药性赋”……加班加点学习加工炮 制药材,苦练实际本领;用碾槽碾药,用刀切药……在医药公司, 她切的“白芍”被风一吹能飞上天,切的“甘草”成柳叶形,切的 “半夏”成鳞片状,切的“厚朴”像肚片……不仅精细而且美观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春球以为这些努力会付诸东流,未曾想现 在又派上了用场,不禁百感交集。
晚上,丹柏小心翼翼地牵着春球的手,行走在去队长家的路 上,他们是去领取春球第二天的工作任务。 天上没有云彩,深蓝 色的夜幕上挂着许多星星,月光皎洁,大地如银似水。 山野的树 在水色的月光里投着一丛丛的月影。 春球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夜 色的美好了,她拉着丹柏的手,沉浸在美好的景色中。
穿过一排竹篱笆围墙,走过几段青石板铺就的小路,趟过几 条流水潺潺的小溪,一座砖木结构的小屋赫然出现在眼前。
“春球,这就是队长家。 ”丹柏用手指了指说。
走进陈队长家的大厅,他们一家人正围在四方桌旁吃饭,看 见来了客人,陈队长赶紧起来让座,沏茶。
丹柏说:“陈队长,听说我爱人安排在你队上,今晚特来请求 队长,安排她明天出工的活儿。
” “请坐! 请坐! ”队长一边泡茶一边说,“今天开会才定下来, 明天就要出工做事,也太勤快了。我看出工的事还是等你老婆生 下孩子再说,现在让她好好休息。
” 听说要安排休息,春球着急地说:“队长,我没事,我可以做 事的。 我明天就和你们一同干活儿,请你告诉我,明天在什么地 方、干什么活儿。
” “好吧,我看你也是个闲不住的人,明天大家在你们住的屋 场旁牵薯藤,如果你硬是要出工做事,就在屋场旁等。 ”队长一口 气说完这些后不忘叮嘱,“你可要注意安全啰, 肚子里的孩子要 好好保护的。 ”
“队长,我知道了。 不好意思,打扰了你们吃饭,明天见。 ”说 完,他们俩便朝门外走去。
从队长家出来,一抬头,春球又望见挂在天空的那轮明月, 它今天升得特别早,特别圆,也特别亮,就像春球现在的心情,幸 福,安宁,美好。
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。
芳坪村是一个山多田少的小村子,人口不足二百,大多数居 住在山顶,掩映在翠竹之间。由于田少,老百姓几乎靠山吃山,他 们种得最多的农作物是红薯。 可是红薯种在山崖上, 莫说产量 低,就是挖出来担回家,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。
春球带着女儿在山崖上牵红薯藤,突然晕头转向,一脚踏在 山崖边,她像一块往坡下翻滚的石头,接连打了几个滚儿,横卧 在山谷边。 山路很窄,路下是一条很深的河,河水打着漩,到中间成喇 叭状,水中间深不可测,四周树林荫翳,阴森可怕。万一跌入河氷 里,就会被漩涡拽入河底,生死难料。 春球掉在离河水不到二尺 的山坳处,抬眼一看脚下,吓得魂飞魄散,幸亏命大,否则后果不 堪设想。
韶涵在山顶吓得大哭大叫:“妈妈! 妈妈! 我要妈妈! ”
春球扯开嗓门儿,大声回应着:“韶涵,你别怕! 妈没摔着, 妈妈好着呢! 韶涵,你别哭呀,你要离这里远点儿,坐下来等妈 妈上来。 ”
韶涵一边哭,一边说:“妈妈,好! 我走远了,我坐在地上了, 妈妈快点儿上来,妈妈快点儿上来! ” 听声音,春球感觉韶涵真的走远了。她双手抓住小灌木,双 脚蹬在峭壁上,一步一步地往上挪。 她使出全身力气,拼命往上爬。
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受伤,如果孩子受伤了,春球不 知道会有多后悔。 她提心吊胆地爬上了岸,紧紧地抱着韶涵,说道:“妈妈没事 了,妈妈没事了。 ”
回家后,韶涵把她摔跤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丹柏。 丹柏正在洗衣服,他突然停下来,两只沾满肥皂泡的手分别 放在自己的两只腿上,坐在小板凳上,呆呆地看着春球。 那样子 滑稽可笑又惹人心疼。
不一会儿, 他眼中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, 汗珠挂在他两颊 上,形成两道小溪,潺潺地流着。春球看着他,他仿佛虚脱得似乎 成了个泥塑的人,失魂落魄。
春球走过去,用右手握住了丹柏的一只手,左手替他拭干了 泪,安抚他说:“丹柏,你怎么啦? 我好着哩! 你应为我感到欣慰。 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呀! ”
他回过神儿来,双手使劲地打自己的脸,嘴里喃喃地说:“都 怪我,都是我的错。我该死,居然要你挺着肚子去干农活儿,我真 不算人……”
春球跑过去, 双手死死地按住他的手, 整个身子压在他身 上,嘴巴不停地舔着他的泪水。
“丹柏,别这样好吗! 我错了,我再也不去了! ”
丹柏渐渐地冷静下来。
“春球,今天你命大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叫我怎么活呀! 都 是我不好,没主见!其他人都把老婆、孩子安排在一起过日子,只有我这个笨蛋把家分开过,让你挑起全家的重担,吃苦受累,让 你担当两个孩子的爸爸、妈妈双重责任。家里家外的重担全落在 你身上,所以才把你身体折磨得这样差,让你活受罪。 ”说着说 着,他又呜呜地哭起来。
春球紧紧地挨着他,双手搂着他的脖子,脸不停地在他额头 上蹭。 “我思前想后,决定把家安在一起,今后让我来担当起这个 家的责任,我也该服侍服侍你了。 我应该做一个合格的好丈夫, 肩上扛的是责任,牵挂的是整个家里的大小老少,最苦最累的活 儿只能由我扛着。我决定把爸爸妈妈和雅婷都接过来,一家人在 一起团团圆圆过日子,让我们的家庭充满爱,充满幸福和快乐! ”
春球笑了,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。
寻常人家,日子寻常过,有限快乐似黄金。 春球想,自己历经 千辛万苦酿造出来的生活,肯定会更有滋味。 不久,春球的第三 个孩子降生了,是个男孩儿,取名“韶华”。
孩子的降生,乐坏了家人,给他们带来了欢乐和希望,黄道 德夫妻二人更是乐得合不拢嘴。他们从黄家村特意搬过来住,把 韶华看得比命都重要;只要孩子哭几声,就赶忙把邻居王医生请 来观察;一有空儿就抱着孩子哄他开心,与他“聊天”。
丹柏每天第一个起床,洗衣服、搞卫生、弄饭菜,忙得不亦乐 乎。 为了让春球吃得开心,他变着花样做饭做菜。 他什么活儿也 不让春球沾边,连洗脸水都端进房间,拧干毛巾递给她擦脸……
月子期满,医疗室也正式开业了。
坐完月子,春球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。 县城中医院转岗下来的王医生,病人称他是“妙手回春”的神医,他负责看病;县人民 医院转岗下来的汤医生,也是有名的西医,她看病打针;春球负 责调剂中药。
小小的医疗室开张了,常常被挤得水泄不通。 外省的、县城 的、各个乡镇厂的病人,都会来这里求医问药。 春球常常一个人 忙前忙后,但见她,走得快、抓药准,笑容美。尽管这样,有时候还 是连饭也顾不上吃。
虽然很累,但是春球每个月有固定收入,而且其他待遇也不 错,丹柏在工作之余种菜、养鸡、养猪…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
人逢喜事精神爽,好事接踵而至。一天,房间内突然飞来了蜜 蜂,七八只、十几只、二十几只……有患者说:“春球,你家走大运 了!蜜蜂只有在有喜事的家里才定居。这是蜜蜂在踩点儿,你准备 好一个干净的桶,在里面抹点糖水,它们就会在桶内定居……”
丹柏在窗户旁放了一个桶,在桶上钻了很多洞,并在桶里面 抹了很多糖水。
没过多久,蜜蜂越来越多,只听见一阵狂风呼啸从天而降, 黑压压的一群蜜蜂从远方涌来,它们飞过医疗室房顶,再从房屋 后的窗户里飞进了房间,全部尾随蜂王飞进了木桶。
最开心的还是韶涵,那天她问春球:“妈妈,这么多蜜蜂,它 们有爸爸妈妈吗? 每只蜜蜂每天都要飞出去采蜜吗? ”
春球这才发现,自己每天忙于工作,忽略了孩子的成长,为 了能正确回答韶涵的问题,同时也为了激发孩子的求知欲,她特 意请来养蜂师傅小鲁,要他为韶涵讲解蜜蜂的秘密。
小鲁是丹柏的学生,他欣然应允。 一天下午,小鲁饶有兴趣地和韶涵聊起了蜜蜂:“小韶涵,蜜蜂家族呢,是一个大家族,它 们非常团结,又很勤劳。这个大家族中,有一只最大的是蜂王,蜂 王到哪里,所有的蜜蜂也跟着到哪里。 蜂王是负责产卵的,它就 是妈妈。 雄蜂与蜂王交尾,这只雄峰就是所有工蜂的爸爸。 爸爸 和妈妈是不出去采蜜的。 ”
“鲁叔叔,他们的爸爸妈妈那么懒呀! 我的爸爸妈妈可勤快 了。 ”韶涵天真地说道。
小鲁笑得前仰后翻。
“分工不同呀,小韶涵,他们的爸爸妈妈负责管理家族,负责 生儿育女,比工蜂还辛苦呢! ”小鲁停了一会儿,继续说,“所有的 工蜂也很勤劳,每只工蜂都负责一项工作。 你们看,蜂桶顶上有 好多工蜂看似吊在那儿,其实,这是工蜂在筑建巢房。 每一间巢 房里都住着一个由蜂王产下的卵, 这些卵宝宝在工蜂精心哺育 下,慢慢长成蜂宝宝。 ”
为了让韶涵看得更清楚,小鲁干脆把她抱起来:“看到了吗, 韶涵? 蜂桶的下面还有很多工蜂,你知道它们又在干什么吗? 这 是在打扫卫生,它们把脏的粪便、杂物、垃圾搬走。 ”
“啊,原来它们那么勤快呀! ”韶涵惊讶不已。
“是呢,它们都在为生活而劳动,你看到那些在桶外飞来飞 去的工蜂了吗,它们又在干什么? 它们是蜜蜂们的警察叔叔,保 卫着这个大家庭,如果发现其他昆虫来偷吃蜂蜜,会立即把它们 赶走。 ”
“呀,真神奇! ”韶涵一脸赞叹。
“神奇吧,韶涵。 ”小鲁笑着说,“你知道吗,工蜂是很勤劳的,它们每天天刚刚亮就飞出去采花蜜和花粉。 它们在花朵里爬来 爬去,把花粉粘在毛茸茸的腿上,给粮食作物和其他植物传播花 粉,给人们带来丰收。 它们又把花蜜和花粉带回家,给所有蜜蜂 提供食物,又为我们酿造蜂蜜。 ”
“小蜜蜂真伟大。 ”韶涵轻轻地说。
“它们天天如此地忙碌着,从不叫累,也不要报酬。 所以,我们 要学习工蜂以苦为乐、不计个人得失、乐于奉献的精神。 小韶涵, 我们以后也要像蜜蜂一样,做对社会有贡献的人,你能做到吗? ”
小鲁不仅是一个养蜂能手,更是一个教育行家。
韶涵听了,郑重地说:“叔叔,我也要像蜜蜂一样酿蜜,长大 后把蜂蜜给所有的人吃。 ”
一句话让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。
“韶涵真乖,韶涵真懂事! ”所有人都竖起了大拇指。
很多知青都以招工、招干、参军、上大学、病退顶替等方式陆 续回城了。不久,王医生和汤医生也接到通知,回原单位上班。春 球还在那里,负责处理剩下的一些事务,她心里有一种被抛弃的 滋味。
这里从一个挤得水泄不通的医疗室, 到现在只有春球一个 人出出进进,春球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。 门前的道路,曾经的人 们川流不息,现在则行人稀少,哪怕一点点动静,那些鸟雀都会 惊起,仓皇不安地飞个不停。
春球处理好医疗室的事务后,就和丹柏一起住在他单位。 由 于没事可做,她有些百无聊赖,不过并没有颓废,她知道时事在 悄悄地发生着变化,她在等待着重新工作的机会。
过年那天,赣西北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,芳坪村整个村庄全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。 春球有一种预感,一场更大的“大 雪”迟早会呼啸而来。
这年, 春球生了一对双胞胎, 早半个小时出生的是姐姐瑄 妍,迟出生的是弟弟光华。 生活对她来说,或许将更加艰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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